长相忆
长相忆
策划 | 酒
撰文 | 决定了汪
远处的九彩神女宝相,饱含无限柔悯,垂视着众生百态。祂手挽着琉璃色的彩帛,在半空中化作一轮垂荡翻涌的云。
宁荣荣在神圣的吟哦曲调中前行。作为九彩神女早就选定的继任者,她即将走上登神长阶,接任神位。此刻,她周身魂环被神光所洗礼,产生了慑人的威压。
只差最后一步。
宁荣荣倏忽间从登神阶上踩空,堕入了一方阒静的芥子空间。如有实质的浓黑,犹如一个密不透风的茧,将她笼罩在内,看不清前方,也窥不见来路。
或许这就是最后的考验了。
宁荣荣并未慌乱。她稳住了身形,纤细的手指如莲瓣拢聚,捏了一个魂咒,召唤出九宝琉璃塔。袅袅升起的光雾,瞬间流泄开来,驱散了黑暗与寒冷。
随着光芒升起,照见了她的面前露出的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,举目望不到终点。与此同时,她感到肩上一沉。宁荣荣侧头看去,原是一个空空的篓子,不知何时搭在了肩头,尽管里面空无一物,却似有一座山重,让她行走的每一步都吃力无比。
在史莱克学院特训时,弗兰德院长让她负重跑步,但她最初因为讨厌日晒和流汗,选择了躲懒;在海神岛上,她凭依着天下仓的稀世珍宝,剑、骨二人造出的那柄七彩琉璃盏,才度过了考验。
宁荣荣深吸一口气,握紧了背带,脸上露出了一丝与过去不同的神情:“我可不会被这种考验难倒。”自从宗门被毁、剑折骨毁,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这样的前行,尽管吃力和跌撞,但一向身怀傲骨的她,都咬牙撑下去了,这次也不例外。
没有人比她更清楚,要向哪个方向走。
风像刀子一样凌厉,黑色的墟灰缠着宁荣荣的脚踝,试图阻滞她的前进,这些全都被真身甲辟开。她裙摆随风而动,像一片翅膀翕张的淡青色蝴蝶。
宁荣荣脚步踩过的痕迹,从整个黑墟上方来看,是一条圆形的轨道。
终点即是起点。
一步、两步……随着她的前行,她的四肢也渐渐变得短小,一双瞳眸从深邃澹然变回了灵动狡黠的模样,就连心智和记忆也疾速地回退。最终,她变回了六、七岁左右的模样,不再是一个成人形象。
那沉重如山的背篓,压得她的身躯跌撞蹒跚。她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团黑墟,张开了手掌,拢作小喇叭状:“骨爷爷——剑爷爷——……爸爸?”
“我听你们的,没有停下,一直都在奔跑,现在就到终点啦,你们去——哪里啦!”
空空荡荡,一无所有。只有黑色的罡风,随着气流的对撞,发出冷冷的声响。
这一考叫做西西弗牢笼。
考验的目标不是负重到达终点,应试者会像触怒了众神的西西弗一样,推着沉重的巨石,将要登上山巅,却看到了山巅的虚无。它使之破碎的,是一颗前进的心。激烈涌动的黑色墟灰,成触手状,缠裹着即将继任的神女身躯,试图把她拖入更深的地狱。
忽然有一束微弱的彩光,从虚无之中而来,硬是辟开这方封闭的灰暗空间,撑出一扇半开的门来。
宁荣荣的灵魂一悸,感知到某种熟悉的召唤。她奋力地伸出手去,推开了那一扇门。那些蠢蠢欲动的墟灰,刹那间失去了活力,烟消云散。
门内映入眼帘的,是风格显著的一座城堡,大敞的落地水晶窗,庭院中的枝条蔓生的银杏古树。主厅中央摆放着一个塔状的八宝盒,正播着悠扬的音乐,这是魂导器的一种变体,通过注入少量魂力,可以长时间地维持运转。
场景非常熟悉,如从旧日记忆挖凿出来的一样。
……
“我们宝贝荣荣,抓周咯!”
“麒麟爪、碧云镯,还有黄金龙的瞳珠,一柄苍生八卦笔,九转如意环……你要把天下仓都搬空?”
“喂,小剑剑,这么小气呀,我们荣荣的抓周礼诶,当然要给她更好的选择,不让宝贝赢在起跑线怎么可以。”
“我当年抓周,我父亲就布置了一把木剑,一把竹剑,和一把铁剑……”
“你穷酸,咱们荣荣可不行。”
宁风致托了下眼镜,慢条斯理地劝道:“……两位别再吵了,荣荣要被凶哭了。”
宁荣荣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团子包,坐在洁净柔软的绸垫上,她望了望尚未一夜白发的爸爸,又看了看如昔一样拌嘴斗气的两位爷爷。她脸上的表情皱成了一团,似乎随时要落泪了。
下一刻,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古榕手忙脚乱地抱起宁荣荣,耐心地哄着:“好,好,不哭啊,都是你剑爷爷坏,等下我帮你打他。”
尘心的手伸在半空中,却慢了一步,他收回手搭在腰间佩剑上,气极冷声道:“不想挨揍的话,就别这样教荣荣。”
眼见又一场大战一触即发,宁风致清咳了一声,他看了眼怀表,转移话题道:“好了,时间差不多了,我们开始吧。”
宁荣荣被放在一堆奇宝异珍中,那些闪着异样光华的宝物,全都是出自天下仓中收藏的精品。尽管被一再申诫要低调,须遵循七宝琉璃宗的守则,以兼济天下为要务,不可太过奢靡。但他们还是为她捧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,把她当作最疼惜的孩子,唯一的例外。
古榕俯在边上,用手遮住口型,悄声传音:“小荣荣,能抱多少就抱多少,拿两个手去抱,喜欢什么就拿什么。”
“你以为是集市抢菜?”尘心肘击了古榕一下,他清了下嗓子,也提醒说:“荣荣,想好要为之进行一生的事业,去审慎地选择。”
宁风致站在一旁,含笑不语,目光落在宁荣荣身上。宝塔武魂拥有鉴宝能力,他相信宁荣荣能选出那个最好的选项。
下一刻,宁荣荣终于动了。虽然她不清楚这一幕意味着什么,是神的试炼,亦或者是坠入了回忆中的幻梦。但她清楚,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了。
她小小的两个手掌,一手挽住了古榕,握住了尘心的手,又用另一只手吃力地去够着宁风致的衣摆。她此时还太小了,还未能完全运用这一具身体,只能这样努力攥紧大人的手,发出咿呀的稚嫩喊声。
宁风致愣了一下,一向思想缜密的他,从未推算到荣荣会作出这个选项。镜片下眼眸,瞬间泛起了难言的温柔,他伸手去揉女儿的脑袋:“好,我们为你骄傲。”
剑斗罗一向漠然疏离的脸上,也有了动容,像被撞碎的冰山,露出了底下的波澜。
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衣袖就被一个什么东西拽住了,只见一向不太着调的古榕,正用力地擦着眼角,一边发出感慨:“荣荣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,你们就说吧,我疼她怎么会错。
剑斗罗忍耐了一下,推开那个脑袋:“不要用我的袖子擦眼泪,行吗?”
“小气鬼,借一下怎么了呀。”
“……”
他们的模样逐渐泛白,就像被洗得褪色的旧照片,隔了层化不开的薄雾,即将挥散在空中。但那带着期许的温暖眼神,真切地隔着时空,落在宁荣荣的身上。他们嘴唇翕张,似乎在对着她说些什么。
可那些话就像被吸进了时空漩涡,只剩下一片无言的留白。
宁荣荣睁大了瞳孔,想要伸手去捉,就在她向前仆倒的时候,却跌入了另一重场景。
……
尘心拎着个与他形象极其不相符的浅粉色小书包,他举了个单片镜,一件一件地检查起里面的东西。明如镜的茶桌上,摆了大大小小的防身护具、攻击型异宝,还有成套装不同色系的文具。
而古榕正蹲在一旁的沙发边,对宁荣荣进行紧急培训,他竖了“一”的手势,肃穆道:
“第一题,如果在学院里有人欺负你怎么办?”
宁荣荣并膝坐在沙发上,耳朵处垂着花苞似的短发,带着小幅的卷度,身上穿着定制校服。她发出脆生生的疑惑:“什么叫欺负?”
骨斗罗挠了下脸,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:“就是揪你的头发,推你,把自己的作业给你写。总之,就是让你不舒服了的都算。”
年少的宁荣荣“哼”了一声,抱臂傲娇道:“那我就把他打成猪头。”
古榕一愣,旋即笑了开来,颇为赞赏地捬掌道:“没错!有你骨爷爷我的风范,就这么干。”
下一刻,他肃然地比了个“二”,接着问道:“如果你打不过怎么办?”
宁荣荣微微歪着脑袋,不假思索:“那我就告诉爸爸,剑爷爷和骨爷爷,让你们——把他打成猪头。”
“对!”骨斗罗狡黠地一笑,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红花贴纸,贴在宁荣荣的掌心:“恭喜我们的荣荣小公主,全部、通通、完全答对。”
宁荣荣不再保持规矩的坐姿,她四仰八叉地仰倒,张开了手臂,发出欢快地欢呼。
刚忙完外务的宁风致,正巧听到了对话的最后一截,他揉着眉心,讪笑着制止:“骨叔,孩子之间的矛盾,要让他们自己去解决,这样才能培养明辨是非的能力。”
古榕佯装没听见,他漫不经意地掏了掏耳朵,暗里向宁荣荣挤眼。宁风致见状也不再多言,他轻叹一声,转向另一侧,看着一大摊攻防兼备的物件,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痛:“剑叔,荣荣去学院不是打仗,不用准备这么多东西。我已经打好招呼了,会有人重点照拂她的安全,不必为此太过焦虑。”
尘心的情绪明显不太高,他沉着脸道:“不放心,第一次离我们这么远。在学院里传授的知识,家里也能教。”
宁风致伸手搭在宁荣荣的脑袋上:“我们不可能一直陪伴着她,她会长大,要和不同的人学习,交同龄的挚友,去看外面的世界。”
他矮下身来,面上浮现出鼓励:“我家的小公主天赋卓群,会成为七宝琉璃宗的下一任宗主,天斗帝国的支柱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
“她注定是要不论困阻,一停前进的。”
宁荣荣茫然地看着掌心的小红花,蜷紧了手。
几人的脸又开始急剧地褪色,就连附在她脑袋上的那只手的温度,也消散殆尽。
……
场景不停地回放式倒退,就像被反方向拨弄的命运之轮。曾发生过的回忆,无论是熟稔或早已遗忘的,都浮现在宁荣荣的脑海中。
“小剑,你会不会扎辫子啊,我看你这手还是拿你的七杀剑乱砍合适,干精细活就是不行。”
“……你行你来。”
“我来就我来,你瞧好我的手法。”
尘心凝重地举着梳子,比他握着七杀剑杀敌时,还要慎重,他不太会扎头发,总是用发带把宁荣荣的绷得太紧,为此饱受诟病。但他很会梳头发,总是能把打结的发丝,用很舒缓的方式梳开,所以垂在宁荣荣耳后的头发,就像花苞的瓣叶一样,永远是柔软整齐的。
骨斗罗发出意味不明的喟叹,他用手指比划道:“我们走了这么久,荣荣的头发好像变长了一点点,长了——唔,一个小指节那么多。”
“你们离开很久了。”
小魔女难得安静乖巧地坐着,闭着眼眸,感受木齿从发丝间穿过:“久到有百十个、不,至少千百个手指那么长。”
“……那么久了呀。”
骨斗罗茫然地歪了下头,与一旁的剑斗罗对视了一眼。
“是呀。”宁荣荣点了点头,背对着二人,她摊开了手掌,看着逐渐恢复原来模样的身体:“剑爷爷,骨爷爷,我做了一个噩梦。”
“我梦到宗门一夕之间被毁,只有一片废墟,我没有家了。”
“我梦到你们一直都没回来,我甚至没来得及告别,梦到了爸爸像抽走了脊骨,瞬间苍老,我梦到我走了好久的路,背着很重的担子,好不容易到达了终点……但是那里空空荡荡,一无所有。”
“我才突然发现,即使我站到了终点,那一份荣光也永远无法与你们分享了。”
骨斗罗停顿了一下,他编辫子的手法很利落,尽管有些歪斜和毛糙,整体已有一个辫子的雏形。他若无其事地笑道:“我们家荣荣已经很有出息了,走到这里,一定很辛苦吧。”
剑斗罗手捏着那柄短梳,目光是与平时不同的温和:“如果累了,就稍作休憩,但不能裹步于此。”
“我们并不是分道扬镳,而是殊途同归。”
“向前吧,荣荣。”
宁荣荣返过头,看向再度逐渐溃散的两人形象,她身上的魂力急遽地燃烧起来,对抗着那要向前滑动的指针。
鲜血从她腔窍里淌下,她却抬起灌了铅似的手臂,指向另一处虚空处,浑然不觉道:“我们……回家好不好?”
“荣荣,你已经到家了呀。”
骨斗罗和剑斗罗并肩而立,两人的行止潇洒写意,他们站在逆光之处,看不清神情。
古榕笑着伸出手,点了下太阳穴的位置,“家就是……”
“记得。”
随着话音落下,两人的身形彻底化作一团尘沙。
宁荣荣鬓边刚编好的那一截歪扭的小辫子,随着束发带滑落,松垮地散开了,似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。她抚摸了下脸,发现尽是湿热的泪水。
熟悉的昔日城堡,在空间中扭曲折叠,最后变成一条窄长的通道长廊。
耳畔回响起那一句话——
“向前吧,荣荣。”
她用力地揩拭去眼泪,踏上了长廊。
这条离开的路,并不如想象中的幽静和冷寂,反倒闪烁着一团团荧火微微,就像特意为她开辟出的花路。她肩上的重负,在每一步的前进过程中,逐渐地瓦解,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,越来越轻。
就在跨进那片通往外界的时空通道时,宁荣荣若有所觉地回首看去——那不是荧火。是两千同宗置身在阴影中,捧着掌中的琉璃宝塔,为她照亮了昏闇的前方。
她垂下眼睑,拭去了最后的泪水,神态已经变得从容坚毅。她已经明白了,那些曾毫无保留的爱,不是她双脚的枷锁,而是驱散内心阴霾的光亮。即使人已经不在,但还有回忆深处一点一滴的攒积,在回应着她。
她看见春天的嫩芽破土而出,枝叶纹路在阳光下显出蓬勃的生机;初夏的蝉鸣响彻整个世界,微风拂过绿油油的草地与无名的野花;深秋的梧桐叶落了一地,铺满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羊肠小道;初冬降下第一片雪花,被掌心的温度消融。
冰晶湮没于尘埃,破碎与凋零后再归还风里。行人如万千雪花中最沙小的那一片,纷纷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去。有个女孩正惊笑着,她鼻尖被冻得有些红,可是她的家人已经在家煮好了红茶等她回家。
——她的父亲、她的爷爷、她的家人,他们是那么成熟又柔软的人,把她保护在不受外界侵扰的乐园里,又将壳子打碎,希望她能做一个勇敢通透的人。
别怕亲爱的,去长大吧。
哪怕那个时候,世界就已经有了离别。
九宝琉璃塔,缓缓悬升在她的头顶,逸泄出腾腾的宝气,那中央多了一缕艳烈的焰火,像是九宝琉璃宗的意志,烙下的遗影。
她逆着流风,踏上最后一阶,潋滟流转的九彩神光彻底吞没了她。
那一日,三花聚顶,霞光来拜。
相依亦相忆,岁岁亦年年。
FREETALK
非常感谢老师对她和他们的解读和共情。约文前的对话总结提炼了一下,大概就是这篇文的创作来源。
我:
主要想约的内容是,关于生死和遗憾的探讨。宁荣荣从小是家里的小公主、宗门唯一的继承人,也是最有希望的天才。她虽然从小失母,但是父亲和爷爷们给了她足够的爱和关怀,让她天真又不谙世事地长到了少女时期。
后来在她十八岁的时候,大陆局势突变,宗门被毁、剑斗罗断臂,她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和肩上的重担,她发誓要再让琉璃塔的光芒闪耀大陆。但还没等她真正独当一面,两位爷爷就在大战中去世,尸骨无存,父亲也因此一夜白头。在战斗中担任其他职责的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到亲人最后一面,就因此天人永隔。
因此我总是会想,生死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?她在小的时候失去母亲,她是懵懂的,会是疼痛的吗?她是否后悔没来得及告别、如果能再见到亲人一面,她会和他们说些什么呢大概是基于此类想法的探讨,想和您约一篇文章。主要是亲情向,时间点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,希望能够解开她未见一面未说一语就天人永隔的心结。可以是穿越的形式也可以是托梦,或者其他不太科学的办法都可以。
乙方老师:
补完了来和您汇报一下进度。最大的感触是人物塑造得非常好,连接起来是一条异常完整生动的线。不过即使漫画已经做了很大改进,原作者的思想钢印下,仍有像水一样渗透向她的恶意。
感觉在二创时,会围绕两个点,一是她要如何,而不是别人认为她该如何;二则是让她被真正的爱沐浴着。很理解大人对亲情向的喜爱,
七宝琉璃宗是宁荣荣的停泊港湾,阻隔了外界向她的追索和凝视,在这里,她的真正光彩是舒展的,她的一切价值都得到正向的回馈。
可当这一片港湾,在宗门被毁、嘉陵关一役后,成为回不去的废墟,她开始在这一条变强道路上狂奔,就连悼念的余裕,也被顺延到了到达终点之后。我理解的死亡对于她来说——是即将踏在最高那一阶时,看到了尽头处的空空如也。如果要有遗憾的补足,应该是那一刻。
让深深爱过她且她也爱的一切,用另一种方式陪着她站在终点。